《情探》

出版資訊: 台北:洪範,1986年。
書介: 序:我寫「香港的故事」/施叔青

動機:

我原是寫作的人,香港現有這麼些有趣的人與事,觀察一段時候,手癢之餘就動筆了。創作的滿足感是任何東西所無法取代的,也最為我珍惜,這就是為什麼我下決心把又好玩又有意義的藝術中心策劃節目工作辭掉,回來專心寫作的原動力。為了結束上班族的生涯,也自我掙扎了很久,很不甘心老是躲在幕後,終於還是下海,自己登臺。作品好壞起碼有人談論,我很怕不受注意,在藝術中心等著老去,無聲無嗅地……

回到書桌前,我開始反芻我的「港式生活」,產生了《窰變》,就在一種後退無路的心情下,寫了一系列的「香港的故事」。《愫細怨》還是在我上班時偷空寫的,後來不得不承認工作與寫作無法兩全,只好犧牲前者。

我比較是個依賴直覺、本能的人,當初寫香港,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擬出一個驚人的主題,我被創作的慾望燃燒著,每天奉行嚴格的規律,把自己關在書房,連電話也不接,把存在我心中、眼中形形色色的香港人經過咀嚼,吐了出來,寫香港,也就是用我的角度、感受來反映人世間。

我是學戲劇的,最忌諱中國戲劇人物的二分法,我不相信完美。每個人都像一團揉縐了的紙團,有太多的面,「人」本身就是一本讀不完、看不透的大書。

嘆世界:

有人說:從「香港的故事」中,可見我對吃喝玩樂的那一圈子十分熟悉。住到香港來,確是過過五光十色的日子,有自願的也有推不掉的應酬。自願是基於好奇、好玩、嘆世界的心理作祟,好聽的說法,是為了體驗人生。身不由己的就是陪著先生出現在宴會、雞尾酒會交際。每到一種場合,我儘量使自己投入,聽那班太太們抱怨司機女傭和香港的天氣,從來不想也沒有必要擺出自以為清高的架勢,不過一走出山頂、渣甸山那些豪華住宅,我馬上能夠退回到我自己,既不羨慕也不忌妒這羣人。記憶中,從來不曾為了寫小說而著意地身入其間。像丁玲說的,為了創作找題材,下鄉體驗生活,那樣做太假了。

是人都有怕寂寞的一面,我從來相信人會有軟弱無助的時刻,如果永遠披甲戴胄地武裝自己,該有多乏味!我初來香港時,認識人很少,而且不懂講廣東話,確實很需要找些人彼此取暖,浪費生命一番。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卻提供我日後寫作的不少材料,當時是毫不自覺的,也不能說是浪費吧,而應該說是生活。

態度:

有人批評我寫上層社會生活是持一種既厭惡又同情的態度,既想批判又迷戀其中,這是批評我小說最漂亮的一擊。我信服沙士比亞的一句話:「你活著,也要讓別人活著。」我們沒有權強迫其他人跟我們的生活方式一致——雖然我可以憑著一枝筆,把創作的人物任意搬來搬去,這是寫作最過癮的一環——我覺得人不管生在哪個階層都有可悲與不滿足之處。我不以為我筆下的有些人物就完全無一可取。比如《情探》中的嚴蕊蕊,有些人會認為她極可厭,但我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的。

癡長了幾歲,我愈來愈不敢把人單面化,那是十分危險的。至於我「批判又迷戀其中」,也許《窰變》有些痕跡,因為我本人也對瓷器、字畫等美的藝術品很是迷戀,就說是玩物喪志吧!

我寫小說經常跟當時的興趣有關,比如寫《窰變》時,我正熱衷於瓷器古董,寫《票房》也因我一向對京劇有興趣,《情探》中的盆栽、蘇州評彈等,更為我所著迷。

在《票房》裏,我借用了丁葵芳的眼睛來看這羣以上海人為主的票友,批判的色彩,不能說不明顯尖銳吧!然後我覺得應該嘗試一下寫另一些人物,應該到「土瓜灣」去。於是有了《寃》,這篇小說很受爭議,說好的人認為張力強,把被社會壓迫到有妄想傾向的吳雪,過程的氣氛營造得成功。不喜歡的人就認為太虛假做作,我想主要毛病出在不熟悉筆下的人物,掌握上有了問題。《寃》之後,我就想把人物的階層擴大,不僅寫古董拍賣中的紳士淑女、銀行股票界的首腦等等,我還刻劃了像《一夜遊》一心想往上爬的雷貝嘉,《情探》中平凡的商人,為垂垂老去的青春作最後的掙扎。

我比較同意姊姊施淑(她是文藝評論者)所說的,她覺得我的「香港的故事」「表面上是有聲有色的酒肉爭逐,事實上是達到否定的批判作用」。我自覺寫這一短篇系列的態度還是很嚴肅的,不僅是暴露上層社會聲色犬馬、沒有靈魂空虛生活,應當還有更深的意義。

揚長避短:

有人認為我的「香港的故事」寫的並非道地香港人,而是像愫細、方月甚至吳雪那種外來人。對香港而言,我絕對是個外來客,也因之能夠以一種新鮮、清新的眼光來挖掘問題,而這些問題往往是真正的香港人習以為常所忽略的,我算是來補足這一點,不過,從外邊看裏面,不免犯了不中肯、浮面的毛病,我應當努力克服。我自覺是個在東西文化擺盪的邊緣人,因此下筆時很自然地塑造一些背景與我類似的人物,「揚長避短」容易掌握些。不過,這種現象希望只是個過渡,在這兒住久了,總該入境隨俗,寫些真正的香港人。

雖然有一位搞臺港文學的大陸教授對我說,他讀多了描寫香港下層社會的東西,乍看我的,覺得有特色,總算有人寫上流社會的題材了。他的意見剛好與我相反,我自覺文學的觸及面應該寬廣,深入各個層面。如果我的小說有優點的話,也許比較擅長描寫複雜的人際關係,而且一些場面的描繪比較有帶入感、真實感,對於一般習見的現象給予新的詮釋。有人說「為讀者開了一個新的窗口」,顯然過譽。我只是把問題呈現出來,希望和讀者一起去思索。

場景固定:

到目前為止,我寫作大約可分為三個階段,早期擅長挖深隱秘、幽暗的心靈糾葛,是慘綠少女對人世間的驚詫與夢魘;第二階寫婚姻,現在大概算第三階段吧。人活到一定的年紀,成熟了,不斷的成長中,比較可以跳出自我,冷靜的來看待人世,層面也就愈來愈廣,不再局限於小天地,哀嘆年華老去、婚姻不遂心一類很個人的事,而是學著以一種同情、瞭解、寬廣的心情來對待人生。除了年歲增長、閱歷,還有從書本中幫助我拓展視野,我老是覺得自己的創作剛剛起步,才開始。

我寫小說在先,又唸戲劇,相互影響是難免的。

我的作品很多時都固定在一個「景」上,情節的展開、結束都在同一「景」裏頭,比如《票房》,從開頭到結尾都在上海票友的聯誼會裏頭,《窰變》的三分之二都在蘇富比的拍賣會場上,《一夜遊》主要的也是寫港督蒞臨的籌款酒會,我好像比較善於在固定的場合上描繪很龐雜的人羣之間錯縱複雜的關係。

張愛玲迷:

我是個張愛玲迷。我常向朋友強調,張愛玲是絕對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之一,另外兩位是魯迅和老舍。對她的才華,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有一點希望自己不致受她影響的,就是她的小說的結構比較鬆散,這是她唯一的缺點。張愛玲冷眼看世情,她對人性摸得太透徹、太深了。人性的基本被她抓住,難怪她的作品永遠不會過時。她對人不報希冀,卻也不是完全的絕望,人就是人,有他的貪婪、自私,卻偶爾也閃爍著溫情愛心。我自己很有濫情的傾向,熟讀張愛玲的作品,希望以收當頭棒喝之效,學習收斂約束自己,不至於把感情像五顏六色的顏料一股勁潑撒到作品中。我又是個絕對粗略草率的人,而張愛玲的小說細膩得像在繡花。她的女性特有的敏銳細緻深深感染了我,讀她的小說,讀者連氣味都可以聞得到。

她的文字自成一格,讀起來拗口,卻耐於咀嚼。胡適提倡的以及他自己寫的白話文,平淡得像喝白開水,我寧願選擇張愛玲式的語言,那是一種文字上的創作,很是高招。在技巧的表現上,我受她的影響很深,只是把人物、事件呈現,不直接做任何批判,更絕不主題先行,我很講求小說的藝術性,希望令讀者回味、深思,而不是大聲疾呼地正面批判,使小說成為意念的傳聲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