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叫蝴蝶——香港三部曲之一》

出版資訊: 臺北:洪範,1993年。
書介: 〈我的蝴蝶——代序放下反而獲得〉/施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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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名叫蝴蝶》寫自序,還得從另一個長篇《維多利亞俱樂部》說起。

八八年,香港的故事系列寫到了一個段落,有意以一部長篇來總結十年香江生涯。於是設計了一宗貪汙案,發生在殖民地象徵的維多利亞俱樂部。

構思過程中,為追溯身上流著四分之一英國血統的法官黃威廉的家譜,引發了我對香港歷史的探索,發現一八九四年,殖民地發生過英國人開埠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鼠疫。我以那老鼠統治人類的年歲當時代背景,創造了亞當.史密斯,潔淨局的代理幫辦,奉命釘封疫屋時,誤闖擺花街的娼館,與被綁架香江為妓的東菀農家女黃得雲結了一段露水姻緣,私生混血兒童黃理查,開始了黃家第一代,是為序曲。

聯副登載時,加上「香港」二字。如是展開了歷史的序曲,自覺是一個長篇史詩式的開端,接下來再轉入正文:八十七年以後,黃得雲的孫子黃威廉登上殖民地大法官寶座,審理一件貪污案件。

後來有感於序曲與正文相隔時間太過久遠,有點銜接不上,而且對這一段中、英異國姻緣剛起了一個開端便停筆,頗有意猶未盡之嘆,於是決定從《維多利亞俱樂部》抽下,脫離之後,接著序曲往下發展,獨立成一本書。當時未曾想到寫香港三部曲。

之所以萌生如此龐大的計劃,全由八九年大陸學生爭取民主運動間接促成。「六四」槍聲一響,對我個人和創作是個重要的轉捩點,我認同了旅居十多年的香港,自願與六百萬港人共浮沉,參與每一次遊行示威,中共屠城的事實令我因一己的無力而消沉,經過長時間反思,我不得不回到原來的位置,只是比以前更為執著。我應該用筆來做歷史的見證,除了描寫一八九四年的香港,更必須接著往下寫,把故事主線集中在黃得雲以及她的後代,緊貼著香港社會變遷,寫到九七大限為止。

第一部《她名叫蝴蝶》,突出蝴蝶的象徵,影射香港的形成。我把舞台搬到華洋雜處的殖民地,任由英國殖民者現身說法,斗膽地嘗試國人作家未曾涉足的領域——深入白人統治者的內裏,審視殖民者的的諸般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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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香港序曲〉獨立成篇,接下來小說情節的發展,為了統一,我嘗試一種結構技法,以後每一章也和序曲一樣自成單元,孤立起來讀,亦有它單獨成篇的完整性,又可與其他篇章接續連合一氣,脈絡清晰可尋。

為了顧及前後呼應,我特意安排前一章的主要情節在後一章裏重複出現,像音樂的主題曲一樣反覆吟詠,造成餘音裊裊、詩情蘊藉的效果。

我參照歷史上重要的事件,運用想像力重新搭建心目中百年前的香港,那靡麗幽深的上個世紀末,好讓筆下的人物在這時代的架構上迴旋,有活動的舞台。下筆之前,遍讀有關史話、民俗風情記載,凡是小說提到的街景、舟車、建築風貌,英國人維多利亞風格的室內佈置,妓寨的陳設,那個時代衣飾審美、民生飲食,中、西節慶風俗,甚至植物花鳥草蟲,我都刻意捕捉鋪陳,也不放過想像中那個年代的色彩、氣味與聲音。我是用心良苦地還原那個時代的風情背景。

當我從標本發現一種黃翅粉蝶,那份驚喜此生難忘。我找到了地道的香港特產,精緻嬌弱如女人的黃翅粉蝶。雖然同是蝴蝶,香港的黃翅粉蝶於嬌弱的外表下,卻敢於挑戰既定的命運,在歷史的陰影裏擎住一小片亮光。

在文學語言上,因為是抱著懷舊的情懷來寫這部小說,總覺得應該找到適合的語言來營造那份歷史的氛圍,我重溫古典詩詞文學裏的閨怨閒愁,創出古艷淒惋的文體,把時間推遠到一百年前,藉用文風製造時代的距離感,希望讀來像凝視一幀古風泛黃的照片。

寫的過程中,我自覺像畫畫一樣,握著彩筆,一道道不厭其煩為我的人物塗脂抹粉。我在為我心愛的蝴蝶敷彩時,用的是寶石藍、胭脂紅等鮮亮的色調來烘染出一個灩淫巾釵、珠鏘玉搖的擺花街青樓紅妓,同時也沒忘記在她周遭塗下陰影,暈染暗色的調子。

蝴蝶,我的黃色粉蝶,我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