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彩妝》

出版資訊: 台北:麥田,1999年。
書介: 〈序論--異象與異化,異性與異史〉﹙節錄﹚/王德威


四.「碎碎吧,一切的一切。」

《微醺彩妝》是施叔青重回臺灣後第一本長篇小說。儘管施旅居多年的香港與臺灣只有一水之隔,而且她對家鄉的一切常保關懷,但由過客變為歸人,想來仍然感觸良多。八○年代以來,臺灣歷經政治、經濟大盤整,從而牽動人文、社羣關係的急遽轉換。施叔青就算見多識廣,恐怕也要眼花撩亂。香港殖民時期那樣精益求精的消費文化、綿密細膩的政治機器,與臺灣粗糙卻生猛的種種現象相比,竟有絕大不同。

這回施叔青選擇的切入點九○年代末期,盛行臺灣的紅酒風潮。臺灣過去在菸酒公賣制度的壟斷下,洋菸洋酒理論上緣只能聊備一格。然而奇貨可居,洋菸洋酒一直是高級消費文化的重要表徵。而隨著臺灣經濟發展,以及關貿稅制的開放改訂,洋菸洋酒早已「飛入尋常百姓家」了。風水輪流轉,早期被奉若絕品的白蘭地、威士忌有了新的勁敵;紅酒白酒一夕而起,成為消費者的新寵。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是跨國資本主義的又一勝利,還是新臺灣人飲食花樣的精益求精?葡萄酒是商品拜物教的又一圖騰,還是飲食男女欲望流動的興奮劑?施叔青一本她上下求索的寫實技巧,為我們敘述了一則世紀末臺灣酒話──及神話。

小說以報社記者兼品酒家呂之翔的鼻子開始:他的嗅覺出了問題,倉皇求醫。呂對洋酒原一無所知,一次在富商王宏文的品酒會上開了洋葷,從此矢志學習,居然小有所成。他的嗅覺一旦有異,不啻斷了前途,難怪惴惴不安。圍繞呂之翔的一羣人物,各自發展出情節副線:下臺外交官威靈頓.唐(唐仁)與南部酒商洪久昌炒作臺灣紅酒市場;呂與投機客邱朝川也伺機蠢蠢欲動;富商王宏文藉酒大玩政治豋龍術;呂的醫生楊傳梓與妻子吳貞女琴瑟失調,沉迷杯中物;還有呂與葉香、小王、莉塔.羅等商場及歡場女子的情緣。藉著酒色財氣他們形成了生命共同體,較之天主教的聖飲聖餐儀式(communion),這無疑是最大嘲諷。

這些人物、情境、坦白說,並不十分新鮮。但施叔青不愧是箇中老手,穿插編排,仍然頗有看頭。呂之翔讓我們想起了《維多利亞俱樂部》的徐槐;他出身平平,卻總有寅緣而上的虛榮與決心,也在這一過程中為其腐化。他的起落,是標準資本社會的道德故事。小說的後半部屢將呂之翔與希臘神話酒神戴奧尼修斯作對比。作為後現代臺灣酒神,像呂這樣的人物運用媒體大灌迷湯,引得全民如醉如癡。但正與希臘神話暗相呼應,呂的狂縱必以自己的身體為最後祭壇。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唐仁。唐原求在外交界一展抱負,但當臺灣的外交夥伴日益龜縮之際,他再無英雄用武之地。這位老家湖南的外交官居然與出身高雄鹽埕紅燈區的洪久昌搭上了線;他們一洋一土,共謀大計,由此帶出小說高潮。九○年代末進口臺灣的紅酒千千百百,民眾莫衷一是。唐、洪偵得臺灣公賣局玫瑰紅酒產銷不均,於是買定正牌法國酒廠「仿造」口味趨近臺灣產品的次貨,進口銷售。這以洋侍土,以真為假的鬧劇,居然落得皆大歡喜。反正黃湯下肚,誰又管得了許多?

酒在中西文化傳統中一向站有重要位置。在先民的經驗中與祭祀、巫卜、醫藥關係匪淺,更不論助興遣懷的功能。「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酒文化涵泳的意義深厚,千百前如斯,但藉酒誇示豪奢,也其來有自。唐朝的單天粹聚眾狂飲,無醉不歸,時人成為「觥籌獄」。施叔青緊緊掌握這一理解,引經據典,堆砌材料,據以觀察臺灣的紅酒嘉年華。她提到民國十年出版的《臺灣風俗志》,日本學者片岡嚴把臺灣人不嗜酒列入善良風俗篇。但到了世紀末,臺灣進口紅酒量總數超過三千萬瓶。流動的酒精液體,亢奮的消費激情,一種新的風俗已經形成,一則新的「神話」已在醞釀──正如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對歐洲葡萄酒的「神話」(意識形態)意義所描述的一般。巴特有言,從強身到解頤,葡萄酒「作為現實與夢境的託辭,運用之妙,端看飲者如何看待此一神話」。不僅此也,「相信紅酒是一種強制性集體行為」。當王宏文蒐集紅酒至尊,好帶進國民黨十五全大會拍賣;當連戰持紅酒敬客拉票,紅酒成了欽命正統的瓊漿玉液。
呂之翔的品酒專業繫於他的嗅覺;但嗅覺不只是他的感官本能,也是他的職業稟賦,因此帶有形上意義。當他的鼻子不靈了,呂所恐懼的與其說是難嗜好酒,不如說是失去因此發酵的政商人脈錢脈。但施叔青更進一步,將嗅覺與記憶相連,陡然帶出小說的歷史關懷。小說之初呂之翔氣急敗壞的要聞出周遭的雜陳五味,聞出生長軌跡的酸甜苦辣,然而他的努力盡屬徒然。呂周圍的人物也藉味道建立他(她)們的過去與現在。楊傳梓醫生眷村不快樂的歲月,莉塔.羅迪化街家中的往事,唐仁與小女友的話店邂逅,都隨著酒精、香水、花朵的氤氳散漫開來。事物的味道浮動著,記憶的味道隨之而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式的筆觸,真是歷久彌新。呂之翔生理的障礙,成為他作「人」失敗的開端。果不其然,隨著小說發展,他的味覺、視覺一一開始毀敗。

施叔青處理筆下人物的嗅覺經驗,讓我們想到朱天心的短篇傑作〈匈牙利之水〉。朱同樣的也藉嗅覺與聽覺意象,啟動她的角色進入歷史迷宮的契機。時移事往,所有的湮沒記憶、似水年華只能偶然隨著暗香流淌,舊曲播散。這不請子自來的聲嗅魅影,讓朱(及她的角色)沉醉卻也焦慮不已。施的小說缺乏朱那樣辯證兼抒情的細膩層次。相對的,她一本自然主義精神,要看看我們的社會在半醉半醒之間,如何捏造事實、偽裝記憶的把戲。她筆下所有的人物寄情酒色,卻空無所得,種種怨懟矯情的姿態由此而起。

呂之祥在喪失嗅覺後,依然四處遊走,演出品酒專家的好戲。他的本事原就可能是裝模作樣,現在更虛假得緊。但作為紅酒神話的傳布者,他推銷的不只是酒精,更是酒經。「專家」的教誨於是有了秘教意義,但渡有緣,也有錢,之人。另一方面唐仁與洪久昌狼狽為奸,從法國訂做、進口「純正」臺灣口味的紅酒,打著紅旗反紅旗,簡直就是晚清黑幕小說情節的翻版。但歷史並不倒流。在後現代的風潮中,假的「就是」真的,布希亞喃喃的告訴我們。君不見桃莉複製羊已經成功,香奈兒的贗品珠寶假價實,賣得比真品還貴。本書書名《微醺彩妝》指的是雅詩蘭黛的新化妝術,「輕掃腮紅,裝出微醉的化妝術」。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馬克思當年批判資本主義社會金錢的異化效應,指出生產關係的紐帶裏出現了剩餘價值,金錢以其象徵意義凌駕物質交換的自然關係。資本像鬼魅一樣地流竄,創造出越來越失真的生活、勞動、與消費結構。而施叔青暗示在後現代的臺灣,這一鬼魅不只托身於經濟制度,更無孔不入,滲透其他上下層建築。再用巴特的話說,作為一種新的拜物幽靈,紅酒「成為社會的一部分,不只因為它提供了道德基礎,也因為它提供了一種環境的底色──為日常生活最微不足道的應對儀式,裝點門面」。

我們也可再思深藏小說中的文化殖民批判。紅酒的暢銷固然是「西方」主義的又一強勢輸出品,但當臺灣的飲用者配之以蒜泥白肉、醬爆雞丁時,他們雖然自暴其粗俗無文,卻也攪和了紅酒文化的精純度。唐仁與洪久昌合謀炮製臺灣配方的原裝法國產品,誰是誰非,更是不知伊於胡底。「香港三部曲」中繁複的殖民主義辯證,在《微》書中以酒的隱喻持續推展。洪米˙峇峇(Homi Bhabha)早已注意被殖民者沐猴而冠的「謔仿」(mimicry)往往瓦解了殖民者在屬地複製本尊的能力。人類學家陶希格(Michael Taussig)也提及第三世界對第一世界文化事物的模仿,每多造成畫虎不成的謬誤。但正因此謬誤,反而暴露了第一世界自我異化的潛在威脅,以及第三世界由模仿「借力使力」的動機。誰是被模仿者,因此混淆不清。更重要的,在此一「模仿過度」(mimetic excess)的過程裏,被釋放出的不只是文明與權力的機制,更是一種始原的,有樣學像的魔力。

而從更大格局來看,紅酒大舉入臺,並且可以憑客人口味訂做複製,更凸顯世界末跨國貿易/文化的生存鎖鏈,息息相關。第一與第三世界的交投日益緊湊,班雅明(Benjamin)對現代主義映像機械複製化的觀察,仍可作為我們的依據。紅酒既然一向在西方有其神話淵源;我們要問它渡海來臺時,是否也移植其特有的「靈光」(aura,或是在此應為aroma),傾倒可「嗅」而不可及的平民大眾?曾幾何時,紅酒平價化、量販化了,但它所具有的靈光不但不必消失,反而成為象徵資本、促銷法寶。不僅此也,有關紅酒的偏方(紅酒泡洋蔥!)傳說(喝酒可以喝出健康!)應運而生,自成一格。恍惚之間,紅酒迷思魅象滿溢潑灑,形成一種誘惑的奇觀。這是由神話再生的神話;還是由神話墮落而成的鬼話?與此同時,施又施展她一向擅長的古典民俗怪譚。中邪降蠱驅魔收驚;鼻子上長出「棺菇」的腐屍;遊走陰陽之間的怨婦……施的世界不倫不類,人人氣體虛浮。她立志寫本暴露寫實小說,但後現代的超現實(hyper-reality)幽靈早已不請自來。

大陸的莫言早在一九九二年寫出了《酒國》,《微醺彩妝》勢必要被引來作為比較。莫言的小說藉虛構的酒國寫盡共和國禁欲數十年後,改革開放、吃喝拉撒的奇觀。嘉年華式的肉體衝動,一朝解禁,真是一發不可收拾。相形之下,施叔青處理欲望的方式,似乎素樸得多。但我要說《微》書的人物間合縱連橫,暗潮洶湧;施對世紀末台灣人文及歷史的處境感喟,自有深沉曲折之處。《酒國》的高潮裏,主角醉醺醺的跌入糞坑,一命嗚呼。《微》書並沒有真正的結局。呂之翔四處遊蕩,來到日據時代華山酒廠的舊址。「他腦力枯竭,記憶像流砂般消失……一切失去真實感,一切變得極為遙遠,無從觸摸,像做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夢似的。」此時華山酒場已被提議改為前衛藝術工作的空間。一束幽光穿過廢墟,眼前正敷演著《酒神的黃昏》。臺灣的戴奧尼修斯騷動起來,「感覺到從自己抽離出來,看到自己加入女祭司們的行列,先是舒手探足,最後也狂奔起來。」呂之翔將奔向何處?

「荒蕪就是下一次繁榮的起點。」施叔青藉他人之口這樣省思著。而荒蕪也可能是一切潰敗與寂滅的起點。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盡皆如空。「呵,碎碎吧,一切的一切。」小說在此倏然而結。世紀末的臺灣剛經歷了一場空前地震浩劫。我們視為當然的盛世繁華,也驟然間裂縫處處。施叔青本世紀的最後一部作品在此時推出,沉思臺灣文化的何去何從,竟顯得像巧合一般。「碎碎吧,一切的一切。」半個世紀前那場地震後,一個鹿港女孩豁然認識了她的家鄉。在另一場地震後,女作家要如何再賦予她的家鄉一個新的意義?


出自於《微醺彩妝》頁33-40。



〈後現代,還是後殖民?:《微醺彩妝》中的景觀、歷史書寫以及跨國與本土的辯證〉﹙節錄﹚/劉亮雅

如果《微醺彩妝》裡後現代是「擬像」、去歷史脈絡和深度、去身分本源的文化雜燴,書中另一條軸則重建個人與集體的歷史記憶,而與前述的後現代軸線有所扞格。散布於全書的諸多人物生命史,有關台灣許多地方、建築記憶,以及通俗文化角度對台灣歷史的一些反思,都讓人感到《微醺彩妝》的歷史書寫企圖。尤其它隱含從現今後殖民的角度回顧歷經多次殖民的台灣之歷史文化,不僅追輔歷史創傷,透過幽微嘲諷與無奈,也顯現台灣吸納殖民文化,呈現出巴巴(Homi Bhabha)所說的「殖民擬仿」(colonial mimicry)的顛覆性。通俗文化再度成為交涉點。例如,從後殖民觀點,王宏文的美食雅集菜色(香檳配烏魚子、而也是不自覺地對新、舊殖民主義所做的「既是//也是」(both//and)「既非//也非」(neither/nor)殖民擬仿。因此,後現代和後殖民兩條軸線看似有些重疊,實則有許多角力:前者耽溺於景觀、表層、感官,後者探尋歷史脈絡及深度、重建不同族群歷史記憶;前者標舉去歷史脈絡的跨國文化雜燴,後者把跨國性放在歷史脈絡,而與本土認同形成辯證關係。兩條軸線的張力使的全書的敘述經常被打斷,造成斷片式的敘述。我以為這種斷片式敘述類似於班雅明的《商場研究計劃》裡的文學蒙太奇手法。

轉載自《中外文學》第33卷第7期,2004年12月,頁8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