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何處——追隨聖嚴法師走江湖訪禪寺》

出版資訊: 台北:聯合文學,2004年。
書介: 〈自序——放下反而獲得〉(節錄)/施叔青


沒想到人到中午,我的生命會來一個這樣的大翻轉。經歷過飛揚浮躁、追逐聲色的大半輩子,耽溺於吃盡穿絕的物質世界裡的我,居然也會有厭倦於感官的一天,繁華落盡,轉向內在性靈的追求。

這樣的大翻轉,不僅令我自己始料不及,也讓認識我的人訝異難以置信。

我不敢說以前所走過、做過的,都是為我的轉向內觀在鋪路,島是心中明白自己對青澀的青春、因年稚而纖細敏銳的感覺,有著近乎病態的眷戀,一職不願意讓那個對世界充滿好奇與驚詫的慘綠少女離我而去,總以為一旦失去那些細緻的感覺,心靈變得粗糙,創作之泉也將隨之乾涸枯竭,而我把寫作看得像命一樣重要。

我必須尋找一條途徑,緣著它,使我蒙塵疲倦的心靈得以慢慢復甦。

六四天安門事件過後,我無法安靜下來,整整有半年,我在憤怒與極度傷慟中煎熬,為了安撫受傷的心,我依附了印度教的女上師,學習瑜伽靜坐,我相信女上師天生具備超自然的神秘法力,一個眼神的接觸、被她橘紅色的袍角揚起的細風拂過,手上孔雀毛的拂塵輕輕掃過,都能夠搖醒我心靈深處酣睡的原氣。

一次閉上眼唱誦咒語時,萬里之外的女上師現身到我眼前,凝視我,微笑著。為了追尋那音容袍影,我帶著女兒飛到紐約的South Faulsburg,參加密集禪修。

紐約上州山上的梔子花開得很遲,已經八月中旬,迎接我們的是白的耀眼,綻放香氣的複辦梔子花,每一朵足足有飯碗口那麼大,正在盛開著。梔子花,我的童年記憶的花,象徵著純白的愛與絕對的美。

禪修的道場是個可容納上千人的大帳篷,仿照傳說中濕婆神在喜馬拉雅山的靈修之處搭建的,我和女兒的蒲團距離女上師很近,一仰頭就可瞻仰到她。閉眼集中心力,隨著她的牽引,進入一個空曠無限的靈山之巔,感受到女上失頻頻呼喚著風,一陣陣吹拂,風有聲音,蓬蓬地吹著。人類真的具有呼風喚雨的本領。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止息了,微弱但清晰的樂音,像一串串的風鈴敲響著,飄過來,盈耳不覺。我來到什麼樣的境地?

這一天的禪修在女上師拂塵清掃下結束了。我來到女上師的師父,我們的師公祭壇前,燭火搖曳,一朵盡情綻放的梔子花,舒展在供桌上的淺碟子裡,我雙手合十對著師公的照片禮敬,額頭清觸那朵純白的花,一股氣流從額頭流遍全身,清洗我每一根蒙塵的神經。呵,我的童年記憶的梔子花!

入夜後,穿過一片濃密黑暗的樹林,女兒告訴我看到一片火光燃燒中,整個樹林在旋轉旋轉。那天是女上師的師父的祭日。

密集禪修後,幾乎將近一個月,我的瞳孔發亮,雙眼炯炯有神,金光閃閃到無法逼視鏡子裡的自己,家人朋友形容我進門時,身子未到先看到我的火眼金睛。
印度教和西藏密宗的上師法力無邊,被有修行的人高人灌頂,我得到暫時的榮光,然而,一旦借助的外力隨著時日消失,自己很快又被打回原形。

雖說如此,我還是很迷戀女上師香火氤氳、能量濃得化不開的道場。

帶著達賴喇嘛所傳授的文書智慧灌頂,被籠罩在一到強烈的白光裡久久不去的那種感覺,我到西藏朝聖,每天腳不著地似地氣行,經過布達拉宮和羅布林卡達賴喇嘛修行靜坐的密室,一股極強的能量像我直逼過來,震盪得心起了陣陣悸動。

那種神奇的經驗,終生無以忘懷。

然而,我終究還是從依附上師加持,借助外力的修行轉向自力更生的禪的修行。